普俊法师:20多年前,我误打误撞闯了祥符禅寺丈室
《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载:印度那烂陀寺的僧房,宽皆方丈许。维摩禅室亦依此制,遂有方一丈之说。
《传灯录》云:既为化主,即处于方丈,同净名之室,非私寝之室也。
——题记
方丈,一丈见方,原指僧房,后引申为职务之称。
我对方丈的理解,最早是寺院住持及住持住的地方;出家后读《维摩诘经》,说到三万二千人入于方丈小室,而“能容不迫迮”,不禁感叹芥子纳须弥的不思议境。2018年随江苏省佛教代表团去印度朝礼,到过那烂陀寺旧址。断壁残垣之间,仍可见当年之盛况,印象较深的,便是高高墙壁围起一格一格的小房间,入门极低狭,必弯腰方可进。史料记载当年在此求学的万千僧人,就是住在这样丈许宽之室。青灯黄卷之下,年轻的生命,用信仰和毅力传承着灿烂的佛教文明,那时初来的玄奘大师,想是也住过其中一间。让我对丈室之词,又有了直观的认知。
祥符禅寺的丈室,位于灵山中轴线大佛脚下右侧的配殿,中国传统建筑,二层独立小院。南北为长厅,北厅是日常招待宾客处,左侧隔出一间,是家师无相长老寮房;南厅为祖堂;西面三间,一间打印室,一间储藏室,一间为我的宿舍。楼上设办公区域及寺院文化陈列馆,西侧一间是师公茗山长老卧室。天井置四缸,缸内水莲,春生夏长,秋枯冬隐,伴着四季轮回。雨天客稀之时,常与家师,立于室外,看雨滴如注,沿廊而下,拍打在荷叶上,每当此时,家师多半是要打开话匣子,谈起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乃至更久远的往事;有的时候,也讲一些奇事,记得有一次说到,他曾亲见过因太高兴而笑死之人,也曾目睹太悲伤哭泣而离世者;也有的时候,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站着。恍然间,二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流淌而过。
第一次去丈室,是1998年的端午,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刚出家不久的我,对真华法师《参学琐谈》中描述的参方行脚十分着迷,于是背着一个大包,里面是当时几乎所有的家当,从江西九江一路参学,先是乘船到南京朝礼祖庭数日,又搭车至无锡,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祥符禅寺。
心里想着要参禅悟道,随学当代大德,自身根器粗劣,不知能否讨单成功,很是忐忑。到了大殿礼佛,没有找到客堂,就误打误撞的来了丈室,刚好碰到无相长老,问明来意,便带我到一角的办公室,长老亲自登记,见我紧张,长老很是慈祥,开玩笑说:“咱还是小老乡,70年代下放农村时曾去你们的乡镇参加过工作。”跟着长老去僧人院安单时,天已经放晴了,瞥了一眼四个水缸,被雨水浇过,清清爽爽的样子。
住下一个多月,与二三道友,少年同参,壮志豪情,总想着要一起努力,在无锡去恢复一座荒落的古寺,发愿要建设成为最好的修学丛林,典范道场。于是一起去向长老告假,长老听了,并未如预想的斥责,也没有嘲笑我们异想天开,只是久久缄默,就点头同意了。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非常的惭愧。
那之后半年多,每次法事活动,知道长老要来,都提前躲避,那种心情,无以言表,总是有种不知如何面对之感。我们这一代人,我们的父辈、祖辈,似乎都不善于表达情感。记得有一次,预先不知,突然看到长老一行从正面向大殿走来,我赶紧从侧门溜了出去,现在想来,真是年轻啊。后来在与长老长久相处的时日里,长老也从不提及、不拆穿我的囧态。
1999年6月1日,鼓起勇气,重回灵山,无相长老说:“十方丛林,十方来十方去,铁打的常住,流水的僧,都是缘份,要好好发长远心,好好学佛。”我感愧无已,在长老的慈悲顾念下,从此便安下心来,踏实常住,下定决心一切听招呼,努力的学习丛林清规。
这时长老开始安排我做悦众(敲打法器),七月十五,又代维那。千禧年元旦,举行大型祈福法会,结束后,师公茗山长老让侍者把我叫到丈室房间,“一板三眼”的指点我传统的唱腔,每一个转回都要唱到位,每个板眼都要打到位,一定要不急不缓,方能龙天欢喜。最后勉励说:“小和尚唱得不错,要好好发心,将来有机会要去读佛学院。”那天出了丈室,高兴许久。
2000年11月,长老继任方丈,我代监院,次年正月十五,为方便工作,就安排我搬到丈室的角房,从那以后,便居于此,直到现在。我的“丈室”虽不很大,仍是超过了一丈,至少有三丈许宽。房间冬冷夏潮,虽南向有窗,然对面建筑过高,西有竹林,不得日照。后来家师一直督促我搬到左侧条件较好的房间,我想着一则那是家师住过的,二则也住习惯了,懒散耽搁,便就一直未搬,后来稍稍修葺,不再潮湿,住得也很安稳。因卧室小,便在祖堂侧面摆了张桌子,写字看书。
家师住在这时,每天清晨,先是烧一壶净水,祖堂、佛堂供奉,燃香礼拜后,再去上殿。从搬来始,这个工作就由我来接替。家师常说:“‘早起三光、晚起三慌’白天事务多,没有时间,早起一些,早收拾好,就有自己的时间学修了。”我听了深以为然,便学着家师每天早起,果然可以多出许多时间。这一教诲,让我受益良多,尤其在后来独立承担事务时,我担心,人一忙起来或会忘记自己为什么做的初心。早起独处的时间,给了我弥足珍贵的思考空间。
2018年6月19日,家师示寂,七昼夜助念,是在丈室之内;七个期的法会,也是在丈室内;荼毗后的灵骨,仍是在丈室内,暂时供奉在祖堂,直至2018年大寒节,家师舍利入塔。
有约半年的时间,接待宾客之余,我就坐在祖堂侧面的办公桌边,看书写字,处理事务。有时遇到难决之事,就抬起头,看看家师,想着如果是家师在,会如何办,心情便能安定许多。有一次,一位年轻人来访,看到祖堂供的骨灰盒,吓得跑了出去,用惊讶的眼神问我,难道不害怕吗?他如此说,才发现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每每对坐相向,总觉得师父就在身边加持我,又怎会吓唬我呢。
如今,这已成为定课,每天坐在祖堂侧桌发呆一会,便觉一天的能量就充足了。去年,使人修葺祖堂,加改隔门,于是又有了另一个“一丈之室”的书房,虽只是草草的屏风门,内外人影依稀可见,有人欲入,见门虚掩,总会要礼貌敲门的。我猜想敲门前,应是有心里活动,如果没有重要事,似乎不好意思再敲了,于是敲门的手便迟疑了……为此,心里暗喜了许久,仿佛“偷来”的独处之闲。
从家师离开至今,三年的时间,日常在丈室接待宾客,许多人来来往往,谈事务,谈人生,谈佛理。在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们一字字阅读、一本本整理了家师生前的日记;拜访家师的生前好友、同事,听他们叙说那时的人与事。2019年农历五月初六,家师示寂一周年,在家师生前住的隔壁,开辟了一间纪念堂,落成那天,诸山长老一起见证,表示肯定,我的心稍许放下。
家师的形象,应是一位丰富立体的高僧,祥符禅寺是家师一生弘化的归结,一生行愿的凝聚。我总担心做得不够到位,对于家师这样一位时代大德,仅是图像的展示,远不能体现他爱国爱教、慈善济世的高尚品格;多年来为恢复寺院、传承文化、培养僧才做的诸多功德。
幸而有诸多专家学者,四众弟子愿与我一起努力,终于在家师一周年来临之际,有了金陵刻经处付印的《无相禅师文集》《无相禅师纪念文集》。在阅读家师生前大量日记的过程中,愈来愈深的体会到,家师生前的种种言行身教,与终生致力的种种工作,皆为愿行。他的愿行,是佛教教育的传承,是佛教文化的弘扬。斯时方才体会到家师的良苦用心,这正是践行着佛教如是因、如果缘、如是果,就如三圣殿文教区的建设之因,才有慈恩学院成办之缘,方有佛教文化传承可期的未来之果。
2020年疫情期间,学院景区虽常态化半封闭,然常住及学院师生,在家师二周年纪念日,仍能在院安心办道,诵经追思。这亦是佛教的如是善因缘,如是善果报。如今,家师三周年纪念日来临之际,我们请宗教文化出版社正式发行《灵山祥符佛教文化丛书》四册,同时,家师创办的慈恩学院首届本科班也将完成学业。
《纂灵记》记载,一位书生,常在村口望空书《金刚经》,村人问原由,说是“与诸天读之”,以后很多年,每当下雨时,“唯此地方丈余间,如堂阁下竟无沾湿,于是牧童每就避雨,时人虽在莫知所由。”读及于此,忽觉我的“一丈之地”,就是家师生前、师公在世时天天读诵金经的地方呀,原来我们都是前辈大德庇护下的牧童,慈恩浩瀚,何幸如之。
写完这段文字,已是午后,走出丈室,今年的夏天来得早,院子里的莲花也开得格外好,一张随手拍摄的莲花,被学僧拿去做在线诵读《金刚经》的宣传封面。许多道友转给我看,确实如画,很是庄严。一如许多个夏日雨后,陪侍家师伫立廊前看到的样子。
灵山普俊
二〇二一年六月于灵山丈室
图/文 祥符禅寺 摄影/长淼
原标题:“方一丈”室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