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夏年教授:我与星云大师的三次“相缘”
星云大师圆寂以后,许多学者都发表了各种回忆录,笔者惭愧,没有其他人那么丰富的经历,不敢动笔,只好把对大师的敬仰与怀念藏在心底。剑锽教授邀约参会,唯有从命,草创对大师认识的拙文。本文取名与星云大师的“相缘”,是因为几十年里与星云大师结缘的时候都与录相与照相有关。我把这些过程向读者汇报,表达我对大师的敬意。
星云大师与黄夏年教授合影(作者供图)
2023年2月6日早上,友人发来星云大师圆寂的消息,震惊之外,感到突然。几年前我在高雄佛光山拜谒大师时,大师除了坐轮椅外,神情还是那么奕奕,思维还是这么敏捷。这几年,有时与朋友间聊到大师,觉得就大师现在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且又得到很好照顾,还有现代科技保障,老人家活到百岁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世事无常,却没想到大师最终还是走了。
佛教对生死持超越的观点,认为生老病死是人生不能摆脱的基本问题。《般泥洹经》说:“生輙有死,死则复生。识随行走,莫知泥洹。”人就在生死中轮转,死是生的开始,是又一个生命乘愿而来。大师作为一代高僧,早就看穿生死,超越了生死,网上载大师遗嘱《真诚的告白》开篇就说:“在贫僧出家七十多年中,经常讨论到生死的问题。生了要死,死了要生,等于季节有‘春夏秋冬’的循环,物质有‘成住坏空’的还灭,人生当然有‘老病死生’的轮回。”有聚必有散,有升必有降,有合必有分,有生必有死,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重大问题,大师超越了生死,“对于世间的一切,来了,并没有觉得欢喜,去了,也没有觉得可惜。总想,人生应该任性逍遥,随缘自在,能够与道相应、与法相契,就是最富有的人生。”一切都是随缘自在,不必去纠缠生死而不得解脱,这是佛教对待生死的基本态度。活得自在,走得随意,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生死,星云大师做到了,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看穿,当突如其来的疫情肆虐众生时,我正在医院守护病人,看见一个个老人离我们而去,心中不免又生感慨,现在想到星云大师对待生死的任性逍遥态度,我等俗人真是望尘不及,有多少人能在这个问题上想得明白呢?
与大多数学者一样,我对大师的了解,也是始于1989年那次大师率领代表团到北京的破冰之旅。两岸之间阻断40年,大陆学者对台湾佛教包括学术了解太少。大师来北京之前,我们对台湾佛教是通过台湾学者和印顺法师著作与文章等才了解的,与台湾佛教界和学者接触几乎没有,既使有的话,也是通过在美国的台湾学者到所里作学术交流时谈到一些皮毛的情况。星云大师的破冰之旅,打开了我们的眼界,让我们直接接触到台湾佛教,不仅产生震憾,而且有了新的认识。
在北京图书馆的会议大厅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大家怀着迫切与期待心情,聆听这位来自海峡对岸的大师讲演。大师用平常通俗语言讲述了“禅心与人心”的关系,听者如沐春风,脑洞大开,知道做学问除了用规矩文字与注疏方法外,还可以与生活和人生发生紧密联系,开启了另一扇眼窗。大师的内容精辟,表达生动讲演,让我不停地用笔记录,希望能够没有遗漏,我的认真态度,可能感动了随大师而来的记者,他们把我正在做记录的情况当场拍摄下来,事后我在佛光山放的录像中看见了我认真与紧张的样子,不知不觉地我与星云大师通过录像做了第一次结缘。
2009年3月28日,第二届世界佛教论坛在江苏无锡召开,我有幸参加了这次盛会。世界佛教论坛是传播中国佛教核心价值理念的平台,既进入社会又连接了佛教与世界、社会;既输出与弘扬佛教信仰,又使佛教服务社会,具有实用性。通过这个平台与世界各国佛教界交朋友,具有世界性与包容性,符合中国自身需要的特点。中国佛教在世界和谐、世界和平方面发挥新作用,以中国佛教为核心,带动东亚佛教走向世界,中国与世界对话,中国佛教文化与世界文化对话,展示了中国文化的软实力。
这次世界佛教盛会,还形成了60年来两岸佛教界联手在世界佛教界里共同合作办成大事,闭幕式移至台北举行,开了两岸活动的先例。3月30日,我随着800人的队伍,在南京禄口机场乘坐直航包机到台北桃园机场。星云长老在机场亲自迎接与会代表,义工列队欢迎。长老和每位代表握手,旁边的弟子提示代表的姓名。我下飞机比较晚,走在最后面,前面已经没有人了,重要人物已经与星云大师见面了,像我这种小人物见不见也无妨。但是大师仍然等在出口,伸出手连说“欢迎,欢迎”。这是我首次与大师零接触,握着大师的手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应答。我继续往前走了几米,听见旁边弟子对大师说:“这是黄夏年教授。”又听见大师说“黄夏年?回来,回来。”我往回走到大师的身边,大师对我说:“你就是黄夏年。来,我们一起照一张相。”大师知道我的名字,这真的让我感到意外。我与大师有缘照的第一张相,加上在北京图书馆会议厅录像,我已经是第二次与大师有相缘了,可惜这张非常有纪念意义照片没有到我手上,留下了遗憾。
4月1日,星云大师在闭幕式上,做了深义发言。他说人有五个手指。大拇指说:“我正统,我最大,你们大家听我的。”食指接着说:“我叫食指,民以食为天。我这食指一指,说往东,你们就往东;说向西,你们就向西,你们都要听我的。”中指不服气说:“我在最中间,而且最长,你们大家应该听我领导。”无名指说:“人家有什么喜庆节日,所送礼品中的钻石戒指,都要戴到无名指上。我这个无名指,才是有名,只有我是珠光宝气。”小拇指觉得不能跟其他的四指相比,但是又说:“当我们对大德法师、父母尊长、佛祖菩萨,合掌行礼时,是我最靠近他们。”这只是一个寓言,但是很有深义,五指是一体的,各有功能,不能分开,没大没小。星云大师说:“一个拳头,这其实就是空色。拳头放开,就是空,握起来,就是色。空就是色,色就是空。空色就是大会的主题,和谐世界,众缘和合。五个手指合起来,就是缘,放开了,要各自努力。所以,世界和平,需要我们大家团结合作,需要我们大家分工合作。”自从释迦牟尼圆寂后,佛教史上一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派别,说大了有南传、北传、藏传;有小乘、大乘、密乘,说小了有各国佛教的宗派,例如中国佛教的八大宗派,等等。丰富的派别皆因地理文化的特点,而产生了不同特色,又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各种争论,既丰富了佛教的内容,又会引起各种看法,星云长老以五根手指为例,解释了偏见产生的原因,主张五味和合,佛法不二的道理,突显了一位智者的智慧。
2009年以后,我还在大陆召开的一些会议上见过大师,但这只是在台下仰望,没有接触。2019年我到台湾高雄佛光山参加“佛教与企业管理”,承蒙佛光山中国佛教研究院院长妙凡法师安排,我再一次见到星云大师。大师虽然坐在轮椅上,精神很好,笑容满面,看到大师的身体与心情很好,我心里也感到宽慰。老一辈的佛教领袖现在越来越少了,已经成为中国佛教的佛宝。他们的特殊阅历,铸造了他们看待事物的独特眼光,以及特别的弘法方式。近几十年来中国佛教能够在海峡两岸全面复兴,与这些长老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星云大师就是这众杰出贡献的人物之一。大师笑着拉着我的手说:“黄居士,谢谢你到佛光山来。”一句“黄居士”,拉进了我跟大师的距离,想不到大师在百忙活动时,还能记得我这个小人物,让我十分感动。我热情地问候大师,拉着大师的手,再一次留影。这张照片由妙凡法师传给我,我终于有了一张与大师合影的照片,再续前两次的相缘,心里特别满足。
以上是我与星云大师跨度三十余年的相缘。每过十年,我与大师有一次相缘,比起其他的长者们,我与大师的接触不够,但是每次见到大师,对我都是一次心灵的洗涤,境界的提升。第一次接触大师,让我打开了眼界,对我学佛有莫大的帮助。第二次接触大师,让我了解大师身上所具的平等一如的智慧。第三次接触大师,更加生起我对老一辈僧人的敬仰。
这一百年来我们看到了中国佛教在沉沦中挣扎,改革呼声强烈,革命的风暴骤然刮起。佛教在动荡的社会中不断地自我调整,在沉寂无闻之后,勇敢地崛起,全面复兴,影响社会,走向世界。初心不改,信仰弥坚,运用智慧,影响大众,社会风气为之改变,这一切离不开星云为代表的长老们的作用。在众多的长老们中,星云大师的弘法方式是比较特别的,大师谦虚地说他“服膺于‘给’的哲学,总是给人赞叹、给人满愿;我立下佛光人工作信条: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他向世人展现的是出人意料的深遂智慧,能带来惊奇受教。例如大师在两岸相隔40年后,首次到大陆发表禅生活与佛教信仰结合的讲演,开大家眼界一新。第二次世界佛教论坛召开,大师精心地安排了以“一僧一寺一佛国”为中心的宣传,将历史上的玄奘法师、法门寺及中国佛教弘传历程作为主线,全面展现了中国佛教悠久深厚的历史底蕴,突出了包括佛教在内的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强调了佛教界团结的重要性,对促进祖国统一起到特殊作用。大师的“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简单三句话,坚持佛教传统伦理,佛理深奥,配合时代,深入人心。就是大师圆寂时坐的龛,也与众不同,沿用了印度佛陀涅槃圣地拘尸那龛的式样,而不是中国佛教传统龛的式样,给我们留下富足的想像空间,让我们不得不折服他的无穷智慧。
星云大师的一生,是中国现代佛教的缩影。虽然大师已经离我们而去,但是他的法身依然留在人间,法语依然还在流传,法境依然不会消失。
祈愿大师不舍众生,乘愿再来!
本文作者:黄夏年 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